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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纪忠:远去的大师 94岁的获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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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13 21:22:3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这两天心里老是恓恓惶惶的。冥冥之中,老有一个声音催促我:“今年已经有那么多位文化老人走了,冬天又是老人的鬼门关,你快去上海看看冯老先生吧。”
  然而,还是晚了!
  就在我准备动身时,传来噩耗:冯纪忠先生因肺炎不治,2009年12月11日在上海华山医院去世,享年95岁。
  心痛。悔恨。泪水。呜咽。悲哉!

  斯人已去,他的音容笑貌,丝丝缕缕,一起涌上心头,不停地闪回。一幕幕场景,活了一样地在我眼前浮现着。
  94岁的获奖者
  2008年12月27日。深圳。“中国建筑传媒奖·杰出成就奖”颁奖典礼现场。
  全场因94岁的冯纪忠先生的到来而动容。一方面,冯纪忠也许是全世界建筑奖项的最高年龄的获奖者;另一方面,这个奖显然来到得有点迟了——不是颁奖者的迟到,而是这位德高望重的建筑大师,被我们中国人认识得太迟了!
  冯纪忠先生是中国老一代著名建筑学家、建筑师和建筑教育家,中国现代建筑奠基人,也是中国城市规划专业以及风景园林专业的创始人,是中国第一位美国建筑师协会荣誉院士,生前担任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终生名誉院长。他1934年进入上海圣约翰大学学习土木工程,此为他建筑生涯的起点。1936年转赴奥地利维也纳工科大学学习建筑专业,5年后毕业,是当时两个最优等的毕业生之一,同时还获得了就读博士期间的德国洪堡基金会奖学金。1946年,冯纪忠先生用了差不多一年时间,才历经艰辛,辗转回到了祖国。1947年起执教于同济大学及上海交通大学,在漫漫60余年中,为中国培养了一代又一代建筑师、规划师和景观规划设计师,真正的桃李满天下。他的学生里面,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的不止一人两人。
  由于种种原因,冯先生的著述和设计作品不算多,但他的论文《空间原理》和设计作品“上海松江方塔园”,却代表着中国建筑的一种新文人建筑思想和设计理念,其深邃的建筑哲学思想融入建筑教育和文化传播系统中,对当代中国建筑发展具有深远的影响;此外,在他绵绵90余年的一生中,无论命运如何蹭蹬坎坷,九曲十八弯,却始终也没放弃“坚持服务于公民”的人生理念——这两点,是他毫无争议地荣获首届“中国建筑传媒奖”的原因所在。
  沸腾的会场上,人们为迟暮然而精神矍烁的冯老先生的到来,起立,鼓掌,喝彩,欢呼。为了表达对大奖的尊重,一直坐在轮椅里的冯纪忠,一定要步行上台领奖。94岁高龄的老人,不顾一天飞机旅程的疲惫,在女儿冯叶的帮助下,坚持着一步又一步,登上了一级又一级的台阶,终于在台上站定,亲手接过奖状,并致了长达5分钟的答辞。他说的是:“今天我获得这个奖,我觉得很惭愧。希望能够得到大家的原谅,我在很多地方做得恐怕是很不够的。”
  他庆幸自己能够在94岁的高龄,当众重申自己毕生追求的理念:“所有的建筑都是公民建筑。特别是我们这个时代,公民建筑才是真正的建筑。其他的建筑如果不是为公民服务,不能体现公民的利益,它就不是真正的建筑。”
  他强调,这个理念,他已经坚持了几十年,甚至一辈子都是遵从这个理念走过来的。因为,“这样的理念,能够使得中国建筑走向世界顶尖的水平。”
  “与古为新”
  1946年回国之后,冯纪忠在执教的同时,还参加了当时南京的都市规划等项目。新中国成立后,他先后参与了上海都市规划,设计了武汉“东湖客舍”、武汉医院(现同济医学院附属医院)主楼等在业内产生了重大影响的建筑,并在同济大学创办了中国第一个城市规划专业,设立了风景园林专业的方向。
  上世纪60年代初,冯纪忠提出“建筑空间组合原理”(空间原理),并在教学上加以实施,不断地往学生们的心灵里撒种、育苗、培土、浇水、施肥……这样的远见卓识,使得几十年之后,改革开放背景下建筑大发展的中国,因有了这样的超前理念和这批领军人才,而“科学”了大量城市乡村,挽救了大量文物古迹,节约了大量人民税收,少缴了大量“学费”,少走了大量弯路,其功劳真是难以计算出来的“大大”焉!
  1976年粉碎“四人帮”,“文革”结束,之后的改革开放逐渐为中国带来了巨变。冯纪忠亦终于等来了一个施展自己设计理念和才华的机会——1978年,上海市政府决定在松江郊县古文物宋代方塔遗存处建立一个遗址公园,特别聘请冯纪忠主持方塔园的总体规划,冯先生欣然接受了这一任务。他倾其一生的才华,让自己的建筑理念精华在方塔园里一一实现。方塔园的原址是一个宋代古塔,里面还有明代的影壁,但这两者并不在一条轴线上,处理起来很棘手。冯纪忠提出“与古为新”四个字,在尊古、古上加新使之成为全新的原则指导下,运用现代园林的组合方式,将古建筑与大广场的大地面、大水面、大草坪等相互贯通地组织在一起,使之成为包容了历史而又崭新的现代空间。这种空间是东西古今相通的,是贯通生命境界的通透化的意动空间。
  工程完工后,轰动四方,人们争先恐后地涌进方塔园,去领略这个当代仙境般的东方新园林。当时上海在建的一些园林都是沿袭苏州古典园林模式,很少具有时代感,而方塔园既能满足现代大量游人的使用,又孕育着浓厚的历史文化和传统神韵,所以好评如潮,甚至很快就远播到海外。
  然而谁也没想到,1983年的一场思想清理运动中,方塔园竟然受到批判,有人匪夷所思地指斥冯纪忠,说他给方塔园地面铺就的石块是“资产阶级精神污染”的“罪行”,是“放毒”,应该“用水泥铺路才对”等等,一时间,这些“‘文革’用语”使冯纪忠的精神上受到非常大的压力。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困境中,同时在工程费用吃紧的情况下,冯纪忠又因地制宜,运用最普通的材料如竹子、茅草等,搭建了茶室何陋轩,使它成为方塔园里最大气美质而又与周边环境相谐相和的一个亭子。这画龙点睛的一笔,使已经成为仙境的方塔园“帝子乘风下翠微”,又回归了人间。武汉大学城市建设学院首任院长赵冰评价说:“何陋轩的形态是受了当地民居的启发,但它的曲线又恰恰是西方巴洛克式的,东方传统和西方古典完美地结合了起来。何陋轩虽然不大,但开启了新的空间概念,是和包豪斯典范、巴塞罗那世博会德国馆一样重要的建筑。”
  中国美术学院建筑系主任王澍指出:“冯纪忠先生一直以提倡现代主义空间研究影响中国建筑界,但方塔园着力的不只是空间。在空间之前,是旷远之意的直觉选择,而对旷远空间的着力,则颠覆了明清园林的繁复意涵。”他还断言说,方塔园可能成为中国建筑的一把尺子,无论谁撰写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中国建筑史,方塔园都是无法绕过的。
  方塔园标志着冯纪忠完成了现代建筑的全新超越,在建筑及园林领域开创了崭新的时代。同时,他也通过上海旧区改建探索着旧城改造的新方法,继续他在规划领域的拓展。这给冯纪忠赢得了国际声誉,1986年下半年,美国建筑协会授予冯纪忠“美国建筑师协会荣誉院士”称号,贝聿铭大师发来了贺电。
  “要做点事”
  贝聿铭是冯纪忠上世纪30年代在上海圣约翰大学的同学,两个家庭背景相似的好友,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1915年冯纪忠出生于河南开封的一个书香世家,祖父冯汝骙是清代翰林,历任浙江、江西两地巡抚;父亲毕业于政法大学,有着深厚的中文根底,使他从小就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
  家庭的影响使得冯纪忠从小就兴趣广泛,喜画画、爱话剧、勤书法。在国外留学时,他的水彩画作品常常被老师称赞,有一次表扬说像法国印象派,他却说:“不,印象派像我,像东方的色彩。”他还很欣赏梅兰芳、程砚秋等人的京剧,曾说“我最喜欢程砚秋,如果与卡雷拉斯、帕瓦罗蒂、多明戈比照的话,我还是喜欢程砚秋。”他晚年精研中国古典诗文,把文学和建筑学的研究联系起来一起做,比如运用《楚辞》所述的意象考据中国最早的园林史料,视角独特,颇有建树。这种生活热忱和对文化艺术的学习,最终都反映在他的建筑思想和设计实践中,体现为理性与感性并行不悖,东方与西方融会贯通,现代与传统兼容并蓄。贝聿铭大师曾多次在国际场合说,他非常佩服冯纪忠的才华。
  但是冯纪忠最让人尊崇钦佩的,还不是这些累累成果,而是他最终恪守了一生的“做事先做人”的君子情怀。中国最优秀的文化传统给予他的,首先是报国,强国,让古老的中国腾飞。当年他选择学习土木工程,就是深深感到中国所迫切需要的是科学和技术;他学成归国,也是抱着一腔年轻的热忱,想要通过自己的双手强壮祖国。
  在众多学生中,所有人都众口一词地赞美冯先生高洁的人品,乃至于跟着他做学生,都是“人生的一种幸福”;哪怕只跟着他做一次设计,也是“终生难忘的幸事”。他27年前的学生、现在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景观学系主任刘滨谊回忆说:先生为人低调、平实,从不关心自己的俗事,是真名士自风流。虽说那时他已年近古稀,可还是不辞劳苦,对学生亲自点拨,每周1—2次改图,风雨无阻。治学更是严谨,对很多看似简单基本的问题总还是要刨根问底,常以充满好奇心的童真面对世界,这样做的结果,往往是发现了很多被大家习以为常的错误……
  凡跟冯纪忠接触过的人,也无不被他深深吸引和感染。深圳画院副院长严善錞曾与冯纪忠有过一次3个小时的访谈,事后评价说:“在冯先生的身上,集中了传统的中国文人和西方现代知识分子的一切优秀品质:他是那样的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的温良恭谦让,但又是那样地坚忍不拔和始终不渝地保持独立人格。他既博学群览、学贯中西,又能剖析毫厘、擘肌分理。他深知传统的伟大,也更知通变的重要。他和他的至交——林风眠先生一样,理应得到中国学术界的重新认识。我认为,他们的思想和他们的艺术对我们今天的这种破坏性的‘建设’,有一种警策的作用。”
  而在女儿冯叶的眼中,冯纪忠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他有大爱,好的建筑师都是需要有深挚情感的。”冯叶有一段文字特别让人动容:
  “小时候,感觉爸爸很亲切,特别喜欢我,很多话可以和他讲。我总觉得他太辛苦,每天大清早就去上班了。从我们家到同济大学,路上得等车换车,要一两小时,公交车很挤,6点钟就得出家门。那时我家没请保姆,妈妈常常要在外边教些课,当时我还比较小,得等着爸爸晚上回来,给我煮饭吃。那时爸爸有个小小的包,里面全都是文件,天黑了,看着特别瘦的他拎着包,累得摇摇晃晃回来了。他把包放下,就开始做饭。在那个小厨房里有个小桌子,是妈妈从旧货市场上买来的,四角有点生锈,也是摇摇晃晃的。他煮点东西,我们就在那儿吃饭。我就跟他叽叽呱呱地,讲学校一些啰哩啰嗦的事给他听,他就耐心地和我聊。然后爸爸就开始擦桌子。我家是一厅一房间,没有间隔,爸爸擦完桌子说你睡吧,就又拿着他的书稿,进小厨房去了。我有时候半夜会醒,就看到那厨房的门缝还透着灯光,啊!他还在写,后来我知道就是在写《空间原理》,备课等。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每一次爸爸在上大课前,都要很紧张地备课,他要等我们都静下来,睡下了,才在厨房那个小桌前开夜车,很紧张地备课,每一次都整晚不睡,他说他要有新的想法讲出来……这就是我爸爸。”
  冯纪忠本来在维也纳有着颇为优越的生活和工作条件,他的很多学友都成为享誉国际的建筑大师了。但冯先生不计较个人得失,不为名利、物质、环境所动,甚至经受批判、批斗、打压、边缘化等种种挫折亦不改其报国之心,其“要做点事”的人生大境界,每每想来,不由不让人潸然泪下。他是中国最优秀知识分子阵营中的一员,是鲁迅先生所称道的“中国的脊梁”——正因为有着这样的民族脊梁,我们中华民族才有了绵延五千年的历史,才有了老树发新花的现代繁荣,才有了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凿凿根基!
  南有冯纪忠
  从上世纪90年代后期直到去世前,冯纪忠从境界的体验探究入手,彻底完成了空间规划设计的东西方贯通,并以诗论为核心构建了现代空间规划设计的完整体系,展现了未来世界空间规划设计的新视野,从而不但提升了中国建筑界在世界格局中的地位,也为世界建筑业界整体水平的提升作出了属于中国的贡献。
  虽然可以说是中国建筑界年纪最大的建筑师了,冯纪忠却是一个不断超越、不断向前疾走的、具有现代精神的建筑师。他从早年维也纳建筑学派的教育背景中走来,在东方文化博大精深的根基上挺立、生长、茁大,最后成为一株屹立于世界东方的巍巍大树。“这种超越,是与他早年的维也纳建筑教育背景,与他自身深厚的东方根基相关的;更是和他所处的东西方冲突——融合的时代背景,以及作为知识分子,其所投身建筑实践的中国现代苦难的历史息息相关的。所有这些,锻造了他不断超越的意志,也正是这种意志,使他完成了现代建筑的自我超越。”他的学生赵冰如是解读自己的恩师。
  赵冰进一步强调说,今天,在大师远去的时刻,我们把这所有的一切看得更加清楚。我们更清楚地看到了冯纪忠的现代建筑思想在中国所进行的艰苦卓绝的实践,更清楚地看到了其在实践中不断发展壮大的轨迹和未来的指向,也更加清楚地看到了源于欧洲的“建筑现代主义”在中华全球化中所完成的如长征般的自我转型和超越。
  2007年11月,为庆祝冯纪忠执教60周年,也为推动冯纪忠学术思想的研究,他的学生和友人们在深圳举办了《冯纪忠和方塔园》展览。同年12月,又召开了“首届冯纪忠先生学术思想研讨会”。
  中国艺术研究院建筑评论家王明贤说:中国建筑界,北方有以古典学派著称的梁思成,而南方的冯纪忠则为中国引入了现代建筑理念。冯先生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他的建筑作品是东西方融合的范例。由此,出现了“北有梁思成,南有冯纪忠”的说法。
  这说法很快就流传开来,附和者众,大家还提出了很多论据:
  ——“更注重现代和历史的融合,建筑与规划的结合”,这一维也纳学派的现代建筑理念,最早是被冯纪忠引入中国的,由此改变了中国建筑规划的全貌。
  ——1952年冯纪忠在同济大学创办城市建设与经营专业,不仅在中国是第一,即使在当时的全世界也仅仅只有三四家。这些工作为中国的现代建筑传播和现代化的规划建设,奠定了走在时代发展前沿的理论和实践基础。
  ——从1955年到1986年,冯纪忠执掌同济大学建筑系近三十年;从1947年到2009年,总共执教63年,带出了中国几代建筑界人才。虽然他个人一辈子也没评院士,但他说,自己这辈子最得意的作品,就是带出了这么多的学生。
  ——冯纪忠倡导“活”的城市规划理念,即城市不能把古建筑当成博物馆保留,而是应该和人的生活有机结合起来。从而,使中国的园林建筑走出了泥古的羊肠小道,插上了新时代的双翅,在E时代的蓝天翱翔。
  ——何陋轩在外在空间体验中,以巴洛克式和当地传统民居中的开放曲线的动态,使空间在光影的变化中运动起来了,真正在建筑意义上达成了“时空转换”,使得这个建筑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也完成了世界现代建筑的真正的自我超越。
  ——今天再看方塔园,就会发现它不仅仅是中国的优秀建筑,而且是20世纪世界建筑史上的罕见杰作,为当代世界建筑发展提供了新的思路。
  ……
  可惜的是,我们又一次犯了中国人总在不断重复的那个错误:当一颗举世罕见的硕大珍珠最饱满的时候,人们吝啬给予它恰如其分的肯定和赞美;只有当珍宝离我们远去以后,各种荣誉、赞誉和盛誉才滚滚而来——可是,晚不晚了呢?
  “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不少建筑界人士在呼吁:冯纪忠在国内建筑界的地位被大大低估了,应该立即开展对他学术思想的系统研究。还有人遗憾地哀叹:“中国最后一位建筑大师走了。”
  对这句话,我倒是不敢苟同。仅就我狭隘的视野和接触,现在中国建筑界和其他许多学界一样,后来的老中青年学者长江后浪接前浪,虎虎有生气,一个个做得风生水起,卓然灿然,比如齐康、戴复东、邹德慈、马国馨、崔恺、赵冰、王澍、朱小地……我不太懂他们的专业排名,也不是说他们就是一代大师了,但我屡次看到了他们风华正茂的身姿,看到了他们孜孜矻矻的努力,看到了从他们一辈的手上站起了中国当代的无数城市、乡镇和广厦——我对他们一直有一种被赋予了生活大美的感恩之心!何况,还有吴良镛等大师健在,中国建筑界不乏人才。
  我想说的是:重要的是尊重和爱护人才,创造最和谐最良好的环境,使一颗颗珍珠在生命力最饱满的时候,焕发出熠熠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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