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臼：“刻印天下无敌手”的艺术大师

冯资荣

冯臼：“刻印天下无敌手”的艺术大师

冯资荣

100年前的北京画坛，有三个北漂的湖南籍青年画家名噪京华，人们按照排名，习惯地称之为“冯萧齐”。冯即冯臼，萧为萧俊贤，齐乃齐白石。100年过去了，如今的人们只知道排名第三的齐白石，老大老二却默默无闻，名不见经传了。

冯臼，原名冯瑜，又名臼广、臼厂，字臼庵，号剩瑕，斋号半瓦斋。1870年出生于衡阳县九里渡，其父冯邦椿中年得子，对其宠爱有加，取名瑜，欲将其打磨成一块美玉。冯臼四岁发蒙，五岁入蒙馆，七岁入县学，因成绩优异，奖给禀生。据萧菊斋言，冯臼“弱冠以辞章受知于元和江建霞太史，补博士弟子”。因其孤傲自负，不入时流，无意仕途，却精诗书画印，“篆学猎碣，隶法张公方碑，行楷师山谷、冬心，花木师白阳青藤，刻印力追秦汉”。他与当时衡阳书画名家符翕、曾熙、萧俊贤并称“衡阳四杰”，又与符铸瓢庵、姚尊壶庵、高翥缾庵，合称“衡阳四庵”。

光绪年间，冯臼离开家乡，到湘西投奔在泸溪县任教谕的老师程崇信。谁知程崇信乡试中举，官放陕西监察御史。辛亥后，程崇信由熊希龄保荐，任职民国平政院肃政史，后为国会、众议院议员。他力邀冯臼赴京。于是，冯臼携家眷北上京城，在西山半瓦斋赁屋而居。他谢绝了程崇信推荐的职位，在京师以授徒卖画制印聊以度日，闲暇时与程崇信及卸职国务总理的熊希龄等谈诗论艺，并为其作画制印。不久，他结识了同在京师的衡阳老乡萧俊贤，通过萧俊贤又认识了刚到京师不久的湘潭木匠齐白石。三人都以诗书画印为职业，志同道合，遂成为好友。他们的出现，惊动了北京画坛。品读冯萧齐的画作，洋红墨叶、鸣虫飞羽、虬松劲藤，无不洋溢着童真般的天趣、激越的情感，他们树起了当时文风颓唐大气候下刚直与浪漫双辉的里程碑，将湘人千年之久的绘画艺术和文化传统推升至一个新的高峰。

1917年8月处暑，冯臼自定篆刻润例，在京城游艺小舫张榜公布：“臼广篆刻石章，每方二元。劣石不刻，牙章玉质总徒然，石印长圆亦不镌。但取一方三四字，若加字数倍加钱。”程崇信对冯臼的篆刻非常欣赏，称其“昆刀在手,切玉如泥。囊锥未见，脫颖于斯。灵运多慧，子长好奇。以观君子，庶可小知，臼广铁笔。”翌年，他为衡阳符铸刻“瓢庵符铸之印”白文印数枚。

1920年8月，熊希龄为冯臼的印作题词赞曰：“衡阳冯君臼广，今世狷士，秉质純贞，眇绝尘轨，寻综六艺，神契飚思，悟秋山之心，登高有作。或夏条可结，图写丽奇，元常点画，俛识空苍。长康丹青，勦其翰墨，翼同市骏。观于上都，终曰静然。余亊弥博，殽校坟典。镌斯金石，临彼庯峭。扬其波撆，得天既厚，炙古益深，譬访君平，请毋肆后。”

1922年，没有学历背景的冯臼，应北京国立美术专门学校中国画系主任萧俊贤之聘，就任该系教授，讲授“中国美术史”与“山水画”，月薪152元。位于西城京畿道12号的国立美术专门学校，1918年4月15日正式开学，为国内第一所美术高校。冯臼在校7年间，有几个方面值得大书特书的：一是刻苦钻研美术史论，培养了一批美术人才；二是同情学生运动；三是推荐齐白石到校任教。

作为美术史的教授，冯臼没有任何专业的学历背景，因此，被一些留学归来的知识分子视为草根教授。但他凭借自己的扎实功底和画、印作品，在京城美术界斩露头角。他刻苦钻研美术史理论，广泛而深入研读美术作品，从史前的象形文字及彩陶，到商周的青铜画与帛画，从两汉的砖石画，到唐宋的宫廷画与元明清的山水画，与不同年代的大师对话，寻找作品中的主题与立意，感受作品中的情趣与意境，出版了中国近现代史上最早的美术史著作《画学史》。刘开渠、李苦禅、李剑晨、王雪涛、周抡元等著名的美术家，都曾是冯臼的学生。衡阳籍的学生方伯务，1922年以优秀成绩考入北京艺术专门学校中国画系第一班，冯臼对其精心指点，有时还在假日或夜间亲自到他在石灯庵的寓所去点评习作，使其专业进步很快，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方伯务就临摹了古今中外花鸟画家的代表作品，并石印出版了《四时花鸟画册》四册发行，成为初学画花鸟者的蓝本。

1926年4月，冯臼在方伯务的画作《题菊图一》题词曰：“伯务工笔几欲别成一派，寓石灯庵时又肆力于写意，一月之间尝百余纸，犹喜画菊，此亦当时所作也。”在《题菊图二》中他用诗点评：“此花开后更无花，又展新图赏岁华。最喜小禽绕野趣，双双飞上竹篱笆。”并作题记云：“伯务仁弟写此属题，丙寅四月，冯臼广冯臼时客京师。”

方伯务192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毕业后留校任教。1926年的“三·一八”惨案发生后，他义愤填膺，以绘画为武器向反动派作斗争，画出一幅幅揭露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丑恶嘴脸的漫画，张贴北京街头，并发动学生罢课，一些罢课的学生遭到校方除名处分。冯臼不满校方开除学生，与萧俊贤、谢阳、彭沛民等教授联名递交辞呈，要求校方收回成命。翌年3月15日，方伯务在湖南会馆被捕，4月28日与李大钊一道在东交民巷的京师看守所从容就义，时年31岁。应烈士遗属之邀。冯臼与齐白石、凌文渊、姚华等教授参与编辑《衡山方舟画册》。该画册收集了方伯务遗作花鸟、人物、山水40幅，由怀英书局影印出版。冯臼、齐白石、凌文渊、姚华等在遗作上题字，成为当年轰动京城的新闻。

冯臼在画册卷首题诗曰：“脱尽昆陵意更微，独师造化得生机。人间几辈丹青手，依样葫芦总绝非。”诗中批评了时下的京师绘画界以模仿为能事,肯定了方伯务继承古代画家现实主义的优良传统，脱却恽派窠白,不事模拟，独师造化。他十分喜欢这个积极向上、聪明又踏实的青年，对其绘画作品也推崇备至，为他的作品题写了大量的品评以哀挽这位早逝的同乡。

方伯务有一幅《梅花八哥图》，生前曾多次请冯臼点评。此次编辑画册时，冯臼回忆与方论画时的情景，写下了如许文字：“伯雾尝以此幅示余，老干纵横，谓是师半瓦斋，颇得似处。余曰但得不似乃为妙耳！伯雾殒年三十而不能竟其功，惜哉！丁卯七月冯臼观记。”

冯臼题方伯务《松禽图》诗云：“郁郁苍松屈曲蟠，饕风虐雪太摧残。衡山也有千年树，留与幽禽画里看。”以衡山的郁郁苍松隐喻方伯务的高洁品格，赞叹方伯务烈士的革命精神千古不朽。在题《桃花流水图》中，冯臼赋诗云：“桃花依旧在，流水去不还。几回揩老眼，披图带泪看。”感念死者，为方伯务烈士的早逝深感痛惜，亦为绘画界失去一位大有作为的青年艺术家而悲惋。寥寥二十字，诉不尽师生交谊之笃，情感之厚。

冯臼为《衡山方舟画册》一共题词六幅。字里行间，无不窥见其爱生之情深、悲逝之痛切。如《题寒猿图》云：“尝与伯雾论画猿，当以新罗山人为最工。虽用麓笔画毛，而气韵天然，别饶一种意趣。后亦无能及者。伯雾记之于心，他日以此幅相示，自谓画毛颇有所得，余极叹赏之！今乃重观，已成遗作。为之喟然！”。又如《题水仙图》曰：“宋人画水仙俱用重色。若非大绿不如不染，伯雾然之。此幅用笔颇似箨石斋。”

冯臼与齐白石，都是从乡村走出来的艺术家，没有显赫的世家，没有光鲜的学历背景，因此两人一见如故，谈诗论画，过从甚密。冯臼与齐白石及姚尊曾合画花鸟一幅，冯臼画古藤，白石画八哥，姚尊画花鸟，藏家奉之为宝。齐白石刻印不拘绳墨，敢于独造，然在小他6岁的冯臼面前却较为谦谨。齐白石曾刻一方“冯臼之印”的白文印，题款云：“吾友臼广自言刻印天下无敌手，索余刻未必当意，齐璜”。从题款中可知二人相互切磋又自矜得意之情，跃然生动，同时亦可一窥冯臼的傲气。有一天，齐白石造访半瓦斋，恰逢冯臼画竹停笔，齐白石仔细观赏，遂作《题冯臼庵画竹》三首：

下笔怜君六法俱，规模于我久都无。

因求痛快全随意，生死名低让老夫。

闲人无日却能闲，卖画何曾足饱餐。

寄语同侪高画手，羡慕壁上竹双竿。

输却君家掩袖啼，拾残经劫有山妻。

储山亦有三千纸，雨里秦灰五尺泥。

冯臼与齐白石作画，很少作人物画。1920年2月，齐白石却破天荒地为冯臼画了一幅《背手闲吟图》，尺幅有限的画面，冯臼背对观者，仅靠侧转面庞的刻画，表现出踱步思索的内心世界。在笔墨的运用上，齐白石以淡墨勾画粗犷的线条，渲染衣衫，继而用焦墨覆盖线条，使人物形象得到强化。左上题跋及所钤朱文印，打破了人物居中的布局和以墨为主的效果，使画面在均衡中呈现变化。

不久，冯臼与齐白石及其弟子雪庵和尚一同出现在《西城三怪图》中。齐白石的款识曰：“余客京师。门人雪庵和尚常言。前朝同光间。赵为叔德砚香诸君为西城三怪。吾曰：然则吾与汝亦西城今日之怪也，惜无多人。雪庵寻思曰：臼庵亦居西城，可成三怪矣。一日，臼庵来借山馆，余白其事。明日又来，出纸索画是图。”画中三人皆身穿长衫，齐白石捋髯而立，冯臼转头微笑，雪庵不见面目却颇具佛相。三人仿佛在一起切磋技艺，又仿佛谈诗论道。冯臼特意为此画题诗一首：“闭户孤藏老病身,那堪身外更逢君。扪心那有稀奇想,窃恐悲庵暗笑人。”北京画坛见此《西城三怪图》，于是冯臼、齐白石、雪庵和尚“西城三怪”之名不胫而走。

1925年春花朝日这天晚上，冯臼与齐白石相约，到邵瑞彭宅中去品画。邵拿出近作《闲卧图》请二人鉴赏，冯臼在画上部的留白处题诗一首：“老来骨格更峋磷，头角婆娑亦逼真。可是画家奇妙处，不求面儿只求神。”齐白石亦题诗曰：“不苦犁杷枷上肩，鼻无绳索任闲眠。谓牛呼作为牛好，何必成形到十全。”

1925年9月，教育总长章士钊批准将美专更名为北京艺术学院，冯臼与萧友梅、彭沛民、闻一多、萧俊贤、谢阳等16人被聘为学院筹备委员会委员。但后来组建艺术学院的计划落空，学校更名为北京艺术专门学校，校长由教育部专门教育司司长刘百昭兼任。冯臼被聘任为中国画系佥事，协助系主任萧俊贤的工作。他提出聘请齐白石到系任教的要求，但由于齐白石没有学历而遭到多数人的拒绝。直到林风眠接任校长后，聘任齐白石一事仍然搁浅。在萧俊贤与冯臼等人的坚持下，直到1927年5月，北京艺术专门学校改组，并入京师大学校美术专门部，齐白石才被聘为教授，与冯臼成了同事。

1927年5月，北京艺术大会隆重开幕，大会以“实行整个的艺术运动，促进社会艺术化”为宗旨，“除校长林风眠，教授克罗多、王代之、萧厘泉、凌直文、余上园、彭沛民、李超士、谢阳、贺履之、汤俊伯、齐提尔、张光出品外，并有北京名画家汤定之、陈半丁、齐白石、冯臼厂、王梦白、萧谦中、陈少鹿、邵逸轩等”出席。展出各类艺术作品3000件，冯臼的国画《松》、齐白石的《归帆》等在校内陈列馆展出，获得一致好评。

1928年10月12日，已辞教职的冯臼抱病赴上海大加利酒楼，应邀出席全国书画金石展览会“秋英会”举办的欢迎宴会。冯臼与曾熙、黄宾虹、刘海粟、张大千、冯超然、符铁年、谢玉岑、潘兰史、顾青瑶等同行相互切磋，交流对书画艺术的探索与感悟。席间，他与众画家挥毫泼墨，“即席成四尺中堂九秋图两帧、一帧全属菊花，墨笔彩色，光怪陆离，错杂成趣。”“秋英会”的第一次展览，从1928年10月14日至11月16日，为期32天，冯臼展出的国画《双鸟藤》被《申报》《北洋画报》等评价为“一法八大，实为上乘”。

“秋英会”之后返京，已届年底，冯臼的病情加重了。自知不久于人世的冯臼，挥毫画了一幅《戏水图》，题识云：“宗霍老弟索画间，新筑室岳屏山下，距余老屋约半里，风景绝佳，因题诗云：廻雁峰头几度回，岳屏山下野塘开。故乡风景犹堪忆，绿柳门前放鸭来。戊辰冬，臼广臼并记。”这是冯臼生前的最后一幅作品。1929年2月，冯臼病逝于京城寓中，享年60岁。追悼会在旅京衡阳励志学舍举行。

冯臼去世后，齐白石睹物思人，悲痛万分。他回忆与冯臼一同为方伯务画册题跋时的情景，为冯臼遗画题诗：“与君同跋方生画，画手能诗未易寻。三怪图中偏剩我，老夫留竹哭君人。”并记曰：“余曾为臼庵画《西城三怪图》。三怪乃臼庵与余及余门人瑞光。”五年后，他又回忆与冯臼挑灯赏画的情景，又作诗一首：“多少经营画得成，故人心力太分明。寄言湘上龙山主，羡汝挑灯赏鉴情。”

谢玉岑忆及与冯臼的短暂交谊，作诗赞曰：“平生畏友独推冯，月旦符郎句最工。可惜俱韬画云手，不教鲁殿见天龙。”杨仲子为冯臼题词：“世道陵夷,独臼广是石，光芒不可埯抑。既吊臼广之死，又贺其不死者于无穷也。”

冯臼创作勤奋，作品很多，可惜由于年代久湮，加之成名后不愿鬻画，仅有《画学史》、《臼庵先生遗稿》、《馮臼印谱》、《衡阳冯臼庵先生印谱》等著作存世。

2020年5月初，长沙博物馆推出“山川出云天下雨——晚清民国时期湖南绘画艺术特展”，展出了冯臼的作品多幅，让人们一睹其艺术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