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才女与沪上二冯 冯资荣 舜帝南巡途中崩于苍梧之野,娥皇、女英千里寻夫,驻足湘水之滨,泪洒湘竹,留下“湘女多情”的美丽传说。她们对爱情的执着与忠贞,化为湘人的情感偶像,构成“湘女多情”的精神源头。
澧水之畔的才女丁玲,就是湘女多情的典范。上个世纪初,这个多血质的湘女,与沪上二冯演绎出跌宕起伏的情感故事,至今仍在传诵。
一、初识胡也频
丁玲,中国当代著名女作家,湖南临澧佘市镇人,原名蒋伟,字冰之,1904年10月12日诞生。父亲蒋保黔早年留学日本,因学费断供郁闷之至而病亡。留下她与弟弟随母寄居常德舅舅家,舅舅的儿子成了丁玲亲密的玩伴,于是外婆给他们订了娃娃亲。1918年,弟弟宗大夭折,她考入桃源女师预科。五四运动爆发,她剪辫发、禁日货、发传单。她还破天荒在常德《民国日报》撰文,匿名揭露舅舅的假道学面孔,毅然解除了外婆指定的包办婚约。
1923年,丁玲考入邓中夏任校务长的上海大学,入读国文系一年后,她来到北京,认识了一文不名的胡也频。胡对她一见倾心,她坚毅的气质,坦率的性格,勾住了他的魂魄。他买来黄玫瑰花篮送给她,并在花下贴一纸条,署名“你一个新的弟弟所献”。她把花随手一放,转身就忘了谁送的。
1925年5月,苦闷中的她离京返湘,不料他竟然借钱追到常德。当他蓬头垢面出现在丁玲面前时,白长袍已然成灰色的了。丁玲被他的真诚所感动,她的妈妈蒋慕唐留他在常德生活了数月,丁玲又随他回到北京。他们在西山碧云寺租房同居了,母亲每月从湖南寄来20元钱补贴家用。生活清苦,爱情却充满浪漫诗意。他们雨后去卧佛寺濯泉水,傍晚去小团城看晚霞,有时在玉泉山的溪畔看月亮,有时会半夜爬起来看流星。
1927年冬,她以“丁玲”作笔名,在《小说月报》12月号卷首发表短篇处女作《梦珂》。翌年又在《小说月报》2月号卷首发表长篇《莎菲女士的日记》,轰动京沪文坛。她打算用稿费作盘缠,去日本留学。好友王三辛给她介绍一个日语老师,在沙滩汉花园公寓里,她与日语老师相见了。
他,就是北京大学日语系旁听生,“湖畔诗人”冯雪峰。
二、“爱上了我一生最爱的男人冯雪峰”
冯雪峰是浙江义乌人,毕业于浙江第一师范。他向丁玲讲解日文的平假名、片假名,讲着讲着就脱离了日文,谈起了人生、理想、身世等话题。他介绍湖畔诗社的诗集《湖畔》《春的歌集》,介绍自己最新的译作《无产阶级诗人和农民诗人》,介绍日俄作家及他们的作品。丁玲被他的谈吐所倾倒,她的内心泛起情感的涟漪,升腾起一种无以言状的情愫,她频频与他约会。
有一次,她与他到北海公园游玩,他们攀万寿山,登白塔殿,倾心交谈,互吐衷情。她要跟他去上海定居,伴他去日本求学。胡也频发疯似地到处寻找丁玲,等到日落西山两人尽兴而归,胡也频不分青红皂白,对她挥拳踢脚。
是年年底,冯雪峰的译文集交付北新书局出版,因为他在扉页上写了“译书献给为共产主义而牺牲的人们!”被北洋政府通缉,被迫离京远遁沪上。
甫到上海,他读到她的长篇新作《莎菲女士的日记》,无限感慨。立刻给她写来长信,讲述他的读后感,他说看了小说后哭了。
读了他的来信,她马不停蹄地追到上海,在淞江找到正在与施蛰存筹办“文学工场”的他。第二天,胡也追她来沪了。面对爱她和她爱的两个男人,她认为爱情没有先来后到之分,她要给自己一个选择的机会。于是冯雪峰出资,在杭州葛岭山庄14号租了两间房,三个人共同生活、写作。他与胡各住一间,她时而与他手握手探讨文学,时而与胡相拥写作。
有一天,她把胡支去上海,刻意把时机留给他。那一晚,她渴望与他灵与肉的交融。如果他给她一个拥抱、一个亲吻,她就会选择他了,即便胡也频回来,也无法拆散他们。但是勇气不足、理智有余的他,和她聊到东方发白,也没有任何亲昵举动。她在失落之际,胡回来了,望见床上叠得整齐的被褥,瞬间明白了一切。
胡是进取之矛,冯是退守之盾;一个热情逼人,一个冷峻自持。是夜,胡采用沈从文传授的经验,真正占有了她。他错过了这一晚,也错过了这一生。
后来她写《我在霞村的时候》,就有他俩在葛岭的影子:贞贞的决意私奔,夏大宝却没有勇气。
数年之后,她对斯诺夫人如是说:
我有了一次伟大的罗曼史,我从未同胡也频结婚,虽然我们住在一起。一天,有一个朋友的朋友来到我们家里,他也是诗人。他生得很丑,甚至比胡也频还穷。他是一个乡下人的典型,但在我们许多朋友之中,我认为这个人特别有文学天才,我们谈了许多话。
在我的整个一生中,这是我第一次爱过的男人。我停止了写作,满脑子只有一个思想,要听到这个男子说一声‘我爱你’。”我对胡也频说,‘我必须离开你了。现在我知道爱情是什么了,我爱上他了’。
他没有捷足先登的勇气,缺乏夺人所爱的小人妄为。她的“伟大的罗曼史”以他的知趣退让而告终。
是年7月,受党组织委派,他离开了葛岭,回到家乡以教员身份开展地下工作。翌年3月,他与小他7岁的学生何爱玉结婚了。
胡也频牺牲后,她的心情跌入最低谷,他代表党组织去慰问她。她放不下他,他惆怅离去的背影成了她永恒的伤痛。
彼时,他是左联党团书记,她是左联成员。她炽热的情感又一次爆发,给他写信,为他写诗。但他不能对不起妻女,有意回避她。在她心里,他不只是无法相守的恋人,更是永远的良师挚友。有一次在北四川路看到他,他却故意装作不认识。她写信说:
看到你昂然的从我身后大踏步跑到我的前面去,你不理我,你把我当一个不相识者,是我的心在你后影剧烈地跳着,……我永远不介意你给我的不尊敬,我最会原谅你,我想在马路上再一次遇见你。
为了见到他,她甚至在寒冷的冬夜,踩着咯吱的冰雪在他的楼下徘徊,仰望他的窗口,直至熄灯才悻悻离去。她心猿意马,魂牵梦萦,寝食难安,辗转反侧。
就在她迫切盼望他之时,他来了,还带来一个名叫冯达的青年。
三、隐痛:“遇上了党内的软骨头冯达”
冯达,又名冯伯明,1905年出生于广州,26岁的他是左翼社会科学联盟成员,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德国《法兰克福时报》特派记者史沫特莱要采访丁玲,党组织委派他为临时翻译。冯达在冯雪峰的陪同下来见丁玲,约定采访的时间与地点。
丁玲如约接受采访,对史沫特莱讲述自己的故事,冯达认真地翻译着。出于敬佩,出于爱慕,抑或出于怜悯,他经常去看望她,陪她逛街、**,帮她买菜做饭。在那寂寞孤独与白色恐怖的日子里,陪伴她打发难熬的日子。
1931年9月,她开启了又一段感情的航船。在与冯达同居的日子里,她创作了中篇《水》、长篇《母亲》第一部、《莎菲女士日记》第二部以及《法网》、《某夜》等短篇,并加入了地下党组织,不久即担任了左联党团书记。
他们在一起度过了5年的生活。后来丁玲回忆说:
就在这寂寞孤凄的时候,冯达走进了我的生活。这是一个陌生人,我一点也不了解他。他用一种平稳的生活态度来帮助我。他没有热,也没有光,也不能吸引我,但他不吓唬我,不惊动我。
他是一个独身汉,没有恋爱过,他只是平平静静地工作。他不爱多说话,也不恭维人,也不自卑。他常常来看我,讲一点他知道的国际、国内新闻给我听。因为我平日很少注意这些事,听到时觉得新鲜。有时,他陪我去看水灾后逃离灾区的难民。他为通讯社采访消息,我也得到一点素材,就写进小说里去。
我没有感到有一个陌生人在我屋里,他不妨碍我,看见我在写文章,他就走了。我肚子饿了,他买一些菜、面包来,帮我做一顿简单的饭。慢慢生活下来,我能容忍有这样一个人。
1933年5月13日,冯达去《真话报》编辑部办事归来,被特务盯梢抓捕,供出了丁玲的住处,并带着特务来到住处,正遇丁玲与《真话报》总编辑潘梓年谈话。于是,双双被捕,并连夜羁押南京。
在狱中,她与冯达关押在同一个囚室。面对狱警的威追利诱,她牢记冯雪峰对她的告诫,始终保持共产党人的崇高气节。她认定是冯达出卖了自己,任凭冯达如何解释与求情告饶,丁玲始终不相信他。此时的她,怨恨与同情交加,伴侣共叛徒并存。明知不是伴,无奈且相随。
性格刚烈的丁玲想逃出去,冯达也努力帮助她逃出去,但没有成功。她决定以死来抗争。1933年7月的一天,她说服冯达同意她悬梁自尽。冯达看着她的头部套入绳索之后,猛地踢倒了凳子。刹那间,痛不欲生的冯达跑过来用颤抖的双手救下了失去知觉的她。
尽管她还是不愿原谅冯达,认定他是叛徒,但他们还是以夫妻名义生活在一起。不久冯达被安排到在道署街瞻园中统局工作,特务慑于舆论的压力,仍将她幽禁着。
1934年9月,她与冯达被转移到浙江湖州莫干山上一栋小洋楼里软禁。居住环境好了,也可以外出寄信**了。10月3日,他们的女儿蒋祖慧诞生了。特务把她的母亲接来同住,帮着照看外孙女。
丁玲被捕后,上海文化界展开了营救活动。蔡元培、宋庆龄、杨杏佛等纷纷参与营救。后来一度流传丁玲遇害的传闻,鲁迅先生愤怒写下《悼丁君》诗:
如磐夜气压重楼,翦柳春风导九秋。 瑶瑟凝尘清怨绝,可怜无女耀高丘。
1936年5月14日,丁玲躲开了特务的监视,毅然走出苜宿园居处,以治病为名来到南京。时任中共中央特派员的他从延安来到上海,组织对她的营救。是年9月底,他派张天翼将她接到上海,并委派聂绀弩护送她到达延安。
作为第一个来到解放区的知名作家,她受到了隆重的欢迎。毛泽东挥毫写下《临江仙·赠丁玲》:
壁上红旗飘落照,西风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时新。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 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阵图开向陇山东。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
此时的冯达因患三级肺病,失去了工作,卧床在家。他看到丁玲将身上的10块光洋放在抽屉里,留给他做路费。他默默望着她,并未向特务透露她的行踪。后来他身体稍有好转,辗转到了重庆。抗战胜利后他随国民党到台湾。1947年与郑慧结婚,生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学医,在美国开诊所,小女1978年病故。郑慧随大女定居美国,他则返回台湾,在政治大学国际关系研究中心工作,并以“一心”的笔名发表文章,“一”是丁姓的第一划,“心”是名末字“慧”的下半部。
1988年,冯达终于和祖慧有了书信联系。两年后,分别54年的父女终于见面了。父女俩谈论最多的话题就是丁玲。他对女儿说:你的母亲“不只是我心爱,而实在是伟大得除我之外,无人能了解的人。”此话虽不准确,但足以说明他对丁玲的愧疚与怀念之情。
是年8月,冯达因颈椎高位截瘫而辞世。翌年,郑慧应蒋祖慧之邀来北京,特意代表冯达到八宝山丁玲的骨灰盒前敬献鲜花,实现了亡夫“在冰之墓前献上鲜花礼拜”的遗愿。
四、半世纪的心路历程 丁玲与冯雪峰一见钟情,相互倾慕。两人虽然最终没有成为夫妻,但在长达半个世纪的革命历程中,他们是志同道合的同志与战友,相契相知,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留下一段感天动地的佳话。
她豪爽率性,从不掩饰对他的仰慕与渴望。他却如暖水瓶般外表冰冷,内心炽热。他离她而去,把深沉的爱埋在心底,一如既往地默默关注她的生活、创作与成长。当爱情与尊严冲突,他维护尊严而舍弃爱情。当信仰与爱情抵牾,他为了革命而割弃爱情。
他推荐她担任《北斗》的主编,带着她去拜访鲁迅,一同为《北斗》挑选插画。他建议她开始新的生活,甚至替她物色新的人选,把冯达介绍给她。
她被捕之后,他想方设法开展营救。当沪上传闻她已遇害,他把她写给他的信稍加整理,删除信中她对他的称呼,以《不算情书》为题,发表在《文学》9月号上,以此寄寓他的无限缅怀。
1942年4月25日,她在《风雨中忆萧红》一文中,回忆的第一个人却不是萧红:
前天我想起了雪峰,在我的知友中他是最没有自己的了。他工作中,一切为了党,他受埋怨过,然而他没有感伤,他对名誉和地位是那样的无睹,那样不会趋炎附势,培植党羽,装腔作势,投机取巧。
心有灵犀。就在她回忆他之时,他正在上饶集中营遭受严刑拷打与病痛折磨。他用戴着镣铐的手,写下一首小诗:
哦,我梦见的是怎样的眼睛? 这样平和,这样智慧。 这准是你的眼睛, 这样美丽,这样慈爱。 衬托着那样隐默的微笑, 那样大,那样深邃。 那样黑而长的睫毛, 那样美的黑圈。
他把诗读给同狱的画家赖少其听,并请他把这眼睛画出来。1949年第一次全国文代会上,赖少其第一次见到丁玲时就惊讶了,冯雪峰诗中所咏的眼睛,不就是她的明眸吗?能支撑他在狱中顽强地活下去的人,不就是丁玲吗?
她自从奔赴延安,就与母亲失去联系。在他的帮助下,她与母亲恢复了联系。她告诉母亲,以后的通信地址就写“重庆作家书屋冯雪峰收转”,他是她唯一值得信任的人。
1946年10月,他在上海出版《丁玲文集》,并为她的作品写后记与评论,对她的作品予以评价与鼓励。《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出版后,他发表评论《<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在我们文学发展上的意义》,认真梳理作品的发展脉络,指出作品中现实主义成就的三个表现。“认为这是一部艺术上具有创造性的作品,是一部相当辉煌地反映了土地改革的真实性的、史诗性的作品。”这些评论成为丁玲研究的奠基之作。
1947年7月15日,他署名冯诚之,给延安的她写长信,告知收到她母亲蒋慕唐5月常德来信,得知老太太家中窘况,当即四下筹款,以她的名义汇去20万元。并表示今后她母亲的生活费,由他设法按月寄给,希望她“立即写一信去安慰”母亲,其他一切由他来安排。字里行间,丰富的情感内涵力透纸背。非亲非故,唯有他能做到。
解放后,他和她先后担任中国作协副主席、党组书记和《文艺报》主编,又一同遭受了政治磨难。先是打成“胡风反党集团”成员,后来又戴上右派高帽子。他们心有默契,没有相互揭发。有一次他在作协召开批判他们的党组扩大会上检讨时,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她突然站起来插话:“我知道,你那样讲,都是为了维护我!”气氛森严的会场上顿时一片沉默,与会者都为他俩的旷世深情而感动不已,一时忘记了会议的主题是批判。
1976年1月31日,农历大年初一,他含冤病逝。闻此噩耗,她深情送上挽联以示哀悼,对他一生的品德和风骨作了实事求是的评价:
生为人杰,捍卫党的旗帜; 死犹鬼雄,笔扫尘世妖狐。
1979年,她得知人民文学出版社为他补开追悼会,连夜撰文《悼雪峰》:
我和雪峰相识近五十年,五十年来,我们的来往可数,但人之相知,贵在知心,雪峰的为人,总是长期刻在我的脑中。我对他的言行从来都是深信不疑的。在延安曾有人问我,你最怀念什么人?我回答:我最纪念的是也频,而最怀念的是雪峰。
1983年5月30日,全国第一届冯雪峰学术思想研讨会在他的故乡举行,她在开幕式上作《我与雪峰的交往》的报告。并为他的故居题写“雪峰故居”四字,笔锋遒劲,情切同文。
1986年2月9日,又是大年初一。她在病榻上听着王府井街上阵阵鞭炮声,喃喃自语地说:“雪峰就是这个时候死的。”23日后,她在思念与痛苦中溘然长世。
心心相印的同志情与战友谊,一直延续了半个世纪之久。其人格魅力与情感磁场,既慑心动魄,又静水流深。感天动地!他与她,为爱情与道德的定义作出了最佳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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