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前市委书记冯基平“文革”中的磨难 《环球人物》杂志记者 许陈静
“文革”开始后,秦城监狱变成了林彪、“四人帮”反革命集团关押、迫害“政治犯”的场所。 “文革”之前,秦城监狱有400间牢房,配套设施一应俱全。“文革”开始后,见一批批被迫害的“牛鬼蛇神”无处关押,林彪、“四人帮”反革命集团便在这里大兴土木,加建牢房。有报道称,其间,这里一共关押了500多名党和国家的各级领导干部,以及各行各业的“反动学术权威”,有的人竟被关了10年之久。 在这些蒙冤入狱的人当中,有一位极其特殊的人物,他就是曾任北京市公安局局长的冯基平。他当年主持修建了秦城监狱,在“文革”中却被当作“现行反革命”关进来,遭受了9年非人折磨。出狱后,他历任中央调查部副部长、北京市委书记兼政法委书记等职。 近日,冯基平的女儿冯璐,接受环球人物杂志记者的专访,回顾了那段沉重的往事。
“全天候”式审讯
1966年的一天,正在读高三的冯璐,放学后去北京市公安局找父母。还没进门,她就被母亲拉住:“不要进去,赶紧回家,这里贴满了批斗你爸爸的‘大字报’。”冯璐问:“爸爸犯了什么错?”母亲沉默了片刻,低声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从这一天开始,在长达7年的时间里,冯璐失去了与父亲的联系。 20世纪90年代,北京市公安局在编写《冯基平传》一书时,费尽周折,才从秦城监狱找到一张“逮捕证”,弄清了冯基平被关进秦城监狱的确切时间。这张“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市公安局军事管制委员会逮捕证”上写着:“兹命令卜××同志持此证对现居住在×处之冯基平进行逮捕。一九六八年一月九日。” 《冯基平传》详细记述了这位老革命在秦城监狱的遭遇。 那时的秦城监狱,每栋楼里都设有审讯室。审讯时间一般是上午9点-11点、下午2点-5点。原来的管理干部都被打倒,整座监狱被“造反派”接管了。 审讯冯基平的专案组负责人,是康生的秘书齐某。为了让冯基平尽快招认自己“反党、卖国、叛变革命、搞独立王国”,“造反派”们有时在半夜里把他带到审讯室,进行突审;有时,专案组的人实行“三班倒”,从早晨一直审到深夜,对他进行疲劳轰炸。一次,专案组让打手们殴打冯基平。他愤怒地大骂打手是土匪,结果被戴上了“背铐”(手被拧到背后铐起来)。此后,冯基平常常被戴“背铐”。 一天深夜,专案组再次将冯基平带进审讯室,用强光照着他,使他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随后,审讯人员高喊:“冯基平,你老实交待里通外国、出卖情报的卖国罪行!”冯基平大怒,举起双手,猛砸在桌子上:“血口喷人,你们完全是秦桧的伎俩!”由于用力过猛,手铐割破了他手腕上的皮肉,鲜血当即喷涌而出……多年以后,冯璐在探监时发现,父亲瘦若枯柴的手腕上,仍有一圈深深的伤疤。 对冯基平这样的老公安,专案组的刑讯逼供毫无作用。于是,他们开始在精神上羞辱、刺激他:“你就是仇恨共产党,你听到共产党三个字,就咬牙切齿。”冯基平冷笑着,张大了嘴巴——里面的假牙早已被专案组摘掉,“请你仔细看看,我满口连一颗牙齿都没有,我怎能咬牙切齿呢?!”在一次审讯中,齐某追问冯基平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看法。冯基平说:“毛主席发动文化大革命是错误的!打倒刘少奇是错误的!说党中央有一个资产阶级司令部也是错误的!”审讯室里的人都惊呆了,“你……你不许说领袖犯了错误……”专案组气急败坏之余,又给他加了一项“罪名”——“死硬的反革命分子”。 1972年,秦城监狱搞刑讯逼供的事情,传到了毛泽东耳朵里。他当即批示:“这种法西斯式的审查方式是谁人规定的?应一律废除!”有人汇报说,冯基平“在秦城监狱里表现最坏,给他戴上‘背铐’还不老实,还骂主席”。毛泽东听后皱了皱眉头:“把那玩艺(指“背铐”)给摘下来。他骂,就叫他骂嘛!” 很快,秦城监狱接到了“最高指示”,冯基平这才从4年多的“背铐”中解脱出来。
“45室”从不关窗
“文革”期间,控制秦城监狱的“造反派”,对“罪大恶极的政治犯”一律实行单独关押,连放风时都不让他们互相见面。关押他们的单人牢房很小,窗子离地面却有一人多高;天花板上挂的灯泡,套着一个磨砂灯罩,外面还有一层铁丝网,光线异常暗淡;电灯的开关设在门外,由看守控制。 起初,冯基平被关在其中一栋楼的“45室”。为了能听到外面的声音,判断还有哪些战友、同志入狱,冯基平从来都不关窗户。牢房里不供暖气,就连滴水成冰的季节,他仍然不肯把窗户关上。夜深人静时,他经常能听到老人和妇女的哭喊声。晚年,他曾对女儿冯璐说:“听到那么多同志的哭声,我受不了呀!” 一次被审讯、拷打后,冯基平拖着脚镣往回走。在楼道里,他突然大声高喊:“难友们,联合起来!”旁边的专案组人员一拥而上,堵上了他的嘴巴。从那以后,冯基平被剥夺了放风的权利。 但冯基平仍然不肯妥协,一有机会,他就在牢房里大声喊话,希望有人能听到。平反出狱后,他曾问当年也被关在秦城监狱的难友:“你们听见我喊话了吗?”有的难友说:“听见了,但分辨不出是谁的声音。” 冯基平还把吹捧“四人帮”的杂志撕成拍子打苍蝇;把报纸撕成纸条,在地上摆出“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国人民万岁!”“我无罪,要求释放我!” 后来,恼羞成怒的专案组,把冯基平关进了封闭式隔离间。这种牢房无窗、无灯,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四面墙壁上粘着橡胶皮,头撞上去就会被弹回来,使人无法自杀;房内空气稀薄,使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冯基平常常感到胸闷、憋气。
接待室里斗智斗勇
1972年12月9日,冯璐等兄弟姐妹5人,终于获准进入秦城监狱,探视父亲。此时距他们上一次见到父亲,已经过去了7年时间。他们带了整整两麻袋的东西,包括给父亲买的衣服、他爱吃的食物和营养品、他爱看的《资本论》和《史记》……专案组的人警告他们:“不许向冯基平通报外面的消息,也不许打听冯基平在监狱里的事。” 进入秦城监狱后,兄妹5人被带进了一间空荡荡的接待室。20平方米左右的房间里,只放着一张方桌和几条长板凳。过了一会儿,一位头发花白、面无血色、瘦骨嶙峋的老人,被看守押了进来——那就是他们曾经很威武的父亲!巨大的悲痛涌上他们的心头。但他们一直强忍着,默念着早已商量好的约定:第一,谁也不许在父亲面前哭;第二,每人负责给父亲传递一条重要消息。 冯璐分到的任务是告诉父亲“林彪摔死了”。当时,社会上早已知道了林彪反革命集团覆灭的消息。但在秦城监狱里,报纸上的相关消息都被剪掉了。冯璐第一次轻声说“林彪摔死了”时,冯基平没有任何反应。她以为父亲没听见,又找了个机会说:“爸爸,林彪摔死了。”冯基平仍然没有反应。冯璐这才猛然醒悟过来——父亲这是故意无动于衷!这里到处都是专案组人员和看守,父亲得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探监时间很快就结束了。离开时,冯璐朝看守们愤怒地瞪了一眼。专案组据此认定她“态度不好”,从此再也不许她和二哥冯建东两人来探监。直到1975年底,冯基平才获释,结束了长达9年的牢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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