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叶集：冯钟芸自选集》

【作者】冯钟芸   
【出版社】新世界出版社   
【出版日期】2002-01   
【ISBN】800056856/I   

内容提要：
      自序 未写成的诗 词字与造句 言与意 读《红楼梦》第六十三回 论杜诗的用字 论层次——句子在篇章中的结构问题 杜甫《秋兴》八首的艺术特点 杜诗绝句的特点 庄周 关汉卿 贯云石 奶奶 父亲 四姑


作者简介：
     冯钟芸，北大中文系教授。冯友兰之侄女。


请读片断：
                               四姑
     1936年暑假，我从学校回到家里，母亲要我到燕京大学四姑（冯沅君）家和她作伴：“姑父回上海海门探亲，家里空空的一个院子，只四姑一个人住，太孤单些！”
     当时我就拿了一套衣裤，从清华出西门走成府街转入燕京东门，向左走不远，到了水塔后的天和厂。这里只三五户住户。
     我推开四姑家的大门进去，四姑见了我，非常高兴。她先对我谈了每日活动的基本安排：早晨六时半起床，散步15分钟，回来吃非常简单的早饭。晚饭后，到未名湖边散步一小时左右，晚十时或稍晚睡觉。其他的时间，她在北屋书房里看书、报，写文章，我在西屋读书。午睡由自己安排。西屋与北屋相通，屋里排了许多书架，架旁有书桌和一个小床，我就在这里睡觉、看书，姑侄两人各有天地，彼此不干扰。
     我们的午饭、晚饭只做一些简单的饭菜。花时间很少。
     开始的那两天，我总在书架旁绕来绕去，看看架上书的安排，有些书自己看不懂，就没兴趣去翻阅。我先找了些中外小说。戏剧和诗歌，准备慢慢看。
     四姑是奶奶的最小的孩子，自幼好读书，不久前，在法国巴黎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回国。
     谈话中，她常常讲一些中外作家的工作，或说一些文人的生活逸事和文坛情况，姑侄两人生活平静、愉快。当然，我常从她的谈话中，获得一些做学问、做人的启示。比如她说对人处世平时可以随和，但遇到关键的大事，就应该据理力争，绝不能后退。
     她说：“你奶奶一辈子没争竞过什么，就是在孩子读书、为人上，可绝对不能放松。她非常重视子女的学习，只是她自己早年没有机会多读些书。当年我以第一名女生考取北大研究生时，你奶别提有多高兴，好像她也圆了梦。”“你跟奶奶日久了，会体察到她的心思和志气”。
    1937年“七·七”事变，北京许多大学南迁。伯父、父亲都是全家迁到昆明。四姑夫妇应聘到广州中山大学（燕京大学是教会学校，当时停办。），不久，广东沿海陷落，四姑一家随校辗转到了云南的澄江。当时，生活条件极艰苦，教师们毫无怨言。
    抗战后期，四姑一家又应聘到四川三台的东北大学。四姑继续她的戏曲史的研究，还曾经给我寄过她的论文。 我在闲谈中问过四姑，现在是否还写一些散文或小说？她说：“散文有时写，小说久已不写，心情不同于年轻时候。”
    抗战胜利后，四姑夫妇应山东大学之聘，到了青岛。
    1952年，我曾随学校组织的旅行团到了青岛。安置好后我前往山东大学四姑家拜访。
    四姑从一排排书架后走了出来。经历丧乱，姑侄相见，百感交集。她说：“山东大学百废待兴，姑父被派任副校长，在家的时间较少，读书的时间更少。我乐得清闲，课程负担不重，躲进书房，思考将编写的文学史教材的框架。编教材很不容易，教材也能显示编者的思想认识高下，不能人云亦云。编教材也需要研究作为基础，不然，岂不误人子弟。”
    有一天黄昏，我们散步的时间较长，说话也较随便，我问四姑：“你是否记得早年咱家有一张画，作者是伯（伯父）、爹和您。爹曾问我多次，那时候我还幼小，只有个恍惚的印象。爹告诉我，他很看重它，因为是兄妹三人合作。当时大家都小。画上的四朵黄菊花是他画的，那首小赋是四姑的作品，画上的字是伯写的。四姑，您是否还能回忆起来？”
     四姑低头思考许久后说：“我有些印象，事隔多年，事一多，从来没有想起过。那时，我只有十来岁，要是我参加了，时间当在我从开封到北京上学之前，因为我在这中间有六年不曾回去看望奶奶了。”
     我听了十分高兴，因为多年的谜揭开了，只是那副画可能永远失落了。因为有些年，我们家频繁移动，家人也分散各地，有些人已不在了。
     我告诉姑姑说：“我会跟爹说：这个美妙的梦，让它深深存在记忆里吧！”
     四姑说：“你越说，我越清楚了。真的，我觉得很对不起你奶。我确实写过一首咏菊的小赋。我爱菊花，特别是霜后的菊花，似乎分外精神。你爹在绘画方面天赋很高，可以把‘物’画得很有精神，很见风神。你伯援笔把我的小赋题在画上。我们三人合作的画是送给你奶作为祝寿的礼物。当时，你奶见了它，拍掌大笑，说：‘这可比你们买什么礼物都好！’”
     姑姑沉吟了片刻，她又说：“以前你爹也曾问过我，我一直也没想清楚。”
     现在，我心里存的多年的问题，一旦解决了，非常愉快，但也感到非常遗憾。
     我想，奶奶不会忘记的，这多年她所以不曾提它，大概怕伤了孩子们的心。